三殚

因缘际会,如是我闻。


旧时楼上客,爱把酒、向南山。——辛弃疾《木兰花慢》 

 

 

许是三月回春的惊喜延绵得太迟,五月的太阳又烈烈地叫人单为它忘却旧情,这里的四月总是很短。即便不及南方一场雨独占一季的风采,也要在云与高楼顶的边界擦下来一点雨沫,证明自己还活在这座芳菲散尽的城。 

 

 

向南山躺在床上刷手机,手上捏着根烟。他身上套着件松松垮垮的半截袖睡衣;双腿一丝不挂,一条搭在泛了黄、微微带一股子油腥味的白被单上,另一条还在被窝里。婧瑶起身把窗户打开,好让烟味跟刚留下的浓汗味一并融进外面的微雨,免得脏了这么个小卧室。雨珠落在起了漆皮的窗沿上,聚汇在一起,算准时间一并跳进楼下望不尽的草丛,一滴又一滴,都摔破在楼下人家的窗边。她探头想往楼下看,纤腰冷不防被搂住。 

 

 

“你看有几篇yy的还挺有水平的。”向南山把手机扔在床上,屏幕亮着,又是被他跟一个男的挤占上的头条——也是他闲下来时津津乐道的笑料。他的生活不算难,当众在一个世界里过,私下在另一个世界里过而已。在前一个世界他是个上进的好偶像,或许业务没那么突出,但总能被与同团某位的聊天或花絮推上热搜,火一阵子,从浪尖上被刷下来,再蓄足力冲一回,总是有大把机会供他挥霍的。至于后一个里呢,他变成了观众,受着跳梁小丑们的瞻仰尖叫,摸着自己女朋友丰腴的肢体。南山觉得那个男的可能真喜欢他,他作的秀“浮夸”但不“虚伪”,有种沉浸其中的意味,跟自己不一样——自己只为了赚钱。即便他烦透了那男的拿那种腻歪的、被粉丝大做文章的眼神看他,也只能像每天闻着油腻腻的被单入睡一样习惯成自然,因为两个人在一块总有钱拿。 

 

 

婧瑶扫了床上的手机一眼,恨恨把他的手打下来,过一会儿又痴痴盯着那屏幕看了许久,似乎想把正眉目传情的两个人从里面瞪出来。她有一张水润的鹅蛋脸,眉型有些像柳叶,眉梢却平平的,显得脸上的活泼气也淡淡的。她微微睁大杏眼,展平就要蹙紧的眉毛。“我怀孕了。”语气淡得不能再淡,说完又怕显得还不够坦然,插在南山话前抢着说,“我打算打了,省的孩子一出生就被人骂,骂他爹是个死基佬。”南山哑了足有一分多钟,而后厌恶说:“我不是基佬。”婧瑶没想到他会这么答,因而也没盘算好事先应对的说辞,只能把之前的坦然先摈弃,理直气壮起来:“向晓伟我还不知道你么,你只爱钱。”——向南山的名字是他自己起的。他确实懂一点小浪漫,会讨女人欢心,还时时为自己的文艺情怀孤芳自赏。这会他手指头又往她腰上爬:“我爱的是钱小姐。”钱婧瑶早吃透了他这一套,不过还是愿装作没吃透去给他脸面,由他摸,自己还执着于之前洒脱的问答:“孩子到底打不打?” 

 

 

“留着,当然留着。别叫别人知道。”南山一派正色。他当然有自己的考量,不想当被怨妇咒念一生的渣男,不想让自己的后一个世界败给前一个,就好像自己跟自己下棋,心仪的那方总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获胜。不过生活不是下棋,南山只当把二者诗意地比作一起。婧瑶的喜悦不再被出格的淡然强压着,回头顺着南山摸自己的手往他身上摸,摸得南山两条光着的腿麻酥酥的——这会的南山动作却迟了,他望着雨,想那当是老天爷在蓄力熬一锅鲜汤,时而舀上一满勺来品品滋味,又总嫌火候不足。剩余的汤于是稀稀拉拉地被倒下来,变成淅沥霏微的雨布施给人间,让他们傻傻地仰望垂涎。 

 

 

这勺烂汤果真浇在了他身上。第二天有人给他打电话来,是那个男的。电话里他什么也没说,只让他到平时训练的基地来,他去了,他又把他引到咖啡馆,阴森森地告诉他自己知道他跟他女朋友的事了,还要曝光给媒体,让那帮粉丝好好看清他当面跟自己炒cp私底下连小孩都快有的丑恶面目。南山惊出一身冷汗,这事爆出来人设营销双崩,自己靠着熬出头之日的救命稻草也彻底没了。他纳罕婧瑶怀孕的事是怎么传出来的,忙问是谁透露的——答案自然是空白跟一段装腔作势的嘲讽。七拐八拐到最后,那男的还是露出滑腻腻的嘴脸,威胁着要他给他骑。南山登时作呕,又不敢轻举妄动,就像捧着一杯滚烫的茶,把手上燎得全是泡,就是怎么也没胆量撒手。“事业和女人选一个吧。”他威胁南山。 

 

 

南山被成功威胁了。第二天下午他打电话回给他,找了一家小酒店,晚上十一点见。来的路上又下雨,这次的雨来得比前几天都大方,南山出门的时候还被水坑绊了一跤。一路上他不断地想那个泄密的奸细到底是谁,私生?经纪人?还是团里那帮撒尿还喜欢互相瞟的变态?脑子里过电影一样把所有可能知情的人滤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决定宁可错杀一千,把他们通通列进黑名单。这只披着羊皮的白眼狼。南山感觉自己的另一个世界正被人窥视着。雨刷在车玻璃上来来回回地蹭,留下一条久擦久存的水痕,红灯的影混进去把它染成迷幻的彩色。他被晃的头晕,只想一脚油门冲出停车线,又怕被摄像头拍下传到网上。他只能狠狠锤方向盘。都赖钱婧瑶那个蠢女人,无论谁是传播臭气的苍蝇,她都是那个毒源——她会不会是有意的?南山打了两个寒噤,不,不,一定只是去药店买验孕棒被瞧见了。

 

酒店门口有人站着等他。南山把脑袋从车窗的缝里探出去,紧张着环顾四周,让那男的进房等他,自己再捂得密不透风地跟上去。迈进房门的那一刻,天空劈过一道银蛇般的闪电,他关上门,锁门声正和姗姗来迟的霹雳响雷重合。南山以为撅起屁股干一遭就完事——根本没那么简单,那男的挑剔得很,要求的花样还不少。死基佬,傻.逼,真他妈恶心。南山从床上爬起来,被告知第二次相约的时间。从酒店里出来后他摘下黑口罩跟墨镜,把自己见不得光的俊脸暴露在雨后的阳光里,扒在路边的垃圾桶拼命地吐。这就是不当渣男的代价么。南山觉得自己落入了无穷无尽的连环套,一个接一个,把他四肢百骸都拴在一起,他使劲挣扎,套锁只会慢慢地勒紧,直到把他脖子勒断——只因最初馋了一口饵。 

 

他被约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他的肠胃变得很差,每天蹲很多次马桶,洗很多遍澡——似乎他漫长的四月就要在厕所里度过。他总怕自己染上脏病,但不敢去医院——被拍到就玩完了。婧瑶也慢慢瞧出端倪,有一天从他衣兜里掏出新买的开塞露,怒气昂昂地问他是不是跟那个男的搞上了。“连你也不相信我?”南山窘迫又惊诧,他以为他们分明清清白白地活在另一个世界。婧瑶紧绷着唇不说话,只把眉毛挑得老高,他竟从中看出篾然的嘲笑与得意,好像在说,看吧,你们渣男都是一个样。有一刻南山想狠狠扇那自以为是的贱女人一巴掌,下一刻他又看到她日渐明显的孕肚,他一口答应下来要养的孩子,他引以为傲的双面世界。南山第一次觉得自己被生活狠狠操弄了,比被那男的压在身下卖力地操还猛。 

 

 

四月除了雨就是霾,掺着尘灰跟脏油,任雨怎么刷也刷不净的霾。“他们可都很期待我们在一起。”那个傻.逼又来约他,这礼拜的第三回,南山受够了,只想把他溺死在这灰霾里。“期待?好啊,那你现在就公开,说跟我出柜了,看看咱俩谁先死。”他扯开嗓子骂,骂完以后把他揍了一顿,揍得鼻青脸肿嘴里冒血水,揍得自己拳头要烧起来才停下,事后扔下他就走,直到从酒店出来才开始想,自己是不是要完了。回到家婧瑶跟他闹,责问他是不是去了酒店,还摔了玻璃瓶的高档香水,弄得满屋子乌烟瘴气。末了她哭了,抱着肚子坐在床边,梨花带雨地朝着南山哭诉,说不想活在那个不存在的另一个世界,想要正经名分。南山盯着他处了三年的女朋友,蓬头垢面跟浮肿的身体,岁月该死。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女的,他也不会被死基佬威胁——是,如果他跟她分手,丢掉这个沉重的包袱,他就能从生活的桎梏里逃逸出来了。全都该死,想方设法接近他的人,撮合他跟他的人,泄密的人,那个死基佬,还有蠢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全都该死。“分手吧,去把孩子打了。”最后,南山恶狠狠说。他为了不分手揍了人,他因为揍人分了手。 

 

 

分手后一身轻松,南山不用再受那男的的牵制,还攀上签约公司的女老板,为了婧瑶口中他所爱的“钱”。女老板胖胖的,没有婧瑶好看,但他为之甚是满意:他分手了,想找谁都是他的自由,天经地义,他还是个好人。像是故意地报复,这会他似乎把之前那些莫名而来的恐慌都抛诸脑后了——管他是谁监视自己的生活,他就是要活出他作为好人应得的自在。然而他的自在还没怀孕就流产了,没过几天他又在公司里看到那个男的,头上缠着纱布,看他的目光就如同鹰捕捉到猎物,又好像狡猾的狼细细把他玩弄,眼底的阴森跟白纱布配起来活像丧尸。他从女老板身上捞完钱不敢花,怕被人指指点点,简直跟做贼偷来的一样。有时夜里他还能梦到可怜的还未出世的孩子……他还在这世上吗?南山想到血里模糊的骨头渣,全身的汗毛战栗着竖起来。他不想当渣男,生活逼着他那么做。就像歪了车头的自行车,拼了命地想重回正轨,可车轱辘依旧沿着原先的倾角,不偏不倚地歪碾过前路。南山开始疑惑了,是不是好人不配有自在。 

 

 

婧瑶给了他答案。她来找他了。城里的夜不是纯黑的,各色的灯光往这杯浓酽的新醅里兑了许多水,使得其在黑里泛着棕棕的红,南山慌乱地跑下楼来,看见夜幕下的婧瑶也被浸染成同样的颜色。她见到他,冲向他,抱紧他。南山感觉得到她挺挺的肚子正抵着他,温温热热的,好像还在跳动。他被那肚子撞得瘫软下来,如获大赦。还好,还在,还在,他没杀人。婧瑶的脸蛋紧贴着他,夜色下南山看不清她的脸,想必憔悴得不像样子。“孩子太大,医生说打不掉了。”她说着开始哭,身体随着腹中孩子的跳动而啜泣着,把他肩头弄的全是滚烫的涕泪殷出的湿痕。她还真是个故作聪明的傻女人啊,一个人怎么能在这座城里洒脱得起来。她后悔了,她还爱他,她愿意隐姓埋名,只要让孩子有爸爸。南山点头,一连好几下,小鸡啄米一样接连不断地点头,好像在点给命运。他知道她还爱他,知道她的苦。他心软了,就为做个好人,该死的好人。夜幕是全黑的,起码在南山看来没有一点光亮。婧瑶感激涕零地靠在他肩头,那一刻他忽然想吐,果真,执着追求的东西到了手都是垃圾,等有一天自己赚了大钱,一定要想方设法把这女人打发走——但现在不行,现在正是同舟共济的时候,现在打发走她,太混蛋了。 

 

 

南山的被单终于有人洗了。他躺在床上,望着被烟熏黄的天花板,鼻腔里萦回着洗衣粉浓郁的皂香气,像婧瑶曾经身上的脂粉气,像毒气。窗外又下起雨,隔着窗把他淹没。枕边躺尸了几天的手机抽搐了两下,南山拿起来放到耳边,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原来你没跟你女朋友分手啊。”死神的呢喃。他他妈到底从哪知道的?!南山使劲把手机摔在地上,屏碎得稀烂,壳还顽强地蹦了两下。他下床把家里掀了个底朝天,没有窃听器,没有摄像头,空空如也。婧瑶不敢惹恼他,在他身后默默弯下肥重的腰,把摔在地上的东西逐个捡起来,摆好,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南山转过头,想冲着安静的她发火,看到自己在这和谐空间里难得造出来的一点点破坏抽刀断水一样被原封不动地还原,忽然乏力得很。他想他永远找不出谁是窥探他生活的元凶,他将永远在他或她面前原形毕露,当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 “求求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别说出去。”这一次南山为他自己感到恶心。

 

纸里包不住火,孩子的事还没来得及曝光,他跟那男的的尾巴先被变态的狗仔揪住了。娱乐圈里有名的毒舌出来骂他,还有闲不住的老前辈们跟风指桑骂槐,好在他的粉丝力量大——好吧,是他跟那个傻.逼的。南山又一次上了热搜,这次不再是满屏爱心的“他和他好甜”,而是冰冷的“同性恋情疑似曝光”。他不再对别人给自己的评价品头论足,真想跟着那些人一块骂自己,骂得真好。有一天他收快递,打开来是一箱恶心、不可名状的玩意,吐得稀里哗啦。他的两个世界一块分崩离析了。 

 

南山打开卧室的窗,望向天空,灰白无际,茫茫地把万物吞没。他转眼踮起脚往下俯瞰绿油油的草坪,草芽还在茂盛地生长,有一刻他想一头扎下去,扎进满地勃发的生命力里。但事到临头又退却了。是,他大可以一死了之,给庸碌的人们敲响警钟,用生命倾诉他铺天卷地的苦,告诉他们舆论可怕,然而于他自己呢,还不是博得不相干的人几天“幡然悔悟”或者“口诛笔伐”,然后在大千世界里烟消云散,连一点渣都剩不下。南山赶紧收回那可怕的恶魔般的想法。他当不起那样的圣人,不敢做那样神圣的牺牲,毕竟人们还大多倾向于做旁人眼里的凡人,自己的英雄。他关了窗,把自己蒙进洗衣粉味的被子里。 

 

明天又要跟那男的约会,他至今不知道是谁告的密。还得在女老板面前打马虎眼,把她哄高兴,否则钓不住她,连他最爱的钱也要离他而去。他还有大着肚子的女朋友,过不了几天,他便要裹成木乃伊,跑到超市里去给孩子买奶粉。他还想当大明星……自己的人设不就是逐梦少年么,留得青山在,人设不能倒,况且他曾经的初心就是当大明星……如果他当初没要那个孩子呢,就没这么多狗屁的事了——可只有那孩子让他坚信自己还是个好人。他被生活威胁了吗?没有,他只是要当个好人。一定是这样,南山想着。茫茫来日愁如海。他真是个好人,南山一遍遍念叨,明天也要当个好人。 

 

四月终于要过完了,他的苦难却还远着呢。他死在四月的雨。

评论

热度(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