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殚

因缘际会,如是我闻。

无妨


温氏监察寮。


秋末的天暗淡得早,夜也比别时黢黑,夷陵的月被尘沙蒙盖得唯留下一圈淡淡的光晕,洒在茫茫四野,洒在那一人俊雅的脸庞。蓝忘机收了避尘剑,借着缥缈的月影寻到一间木房,敲了敲门。


“您是……含光君?”温情有些惊讶。


蓝忘机以礼代答,二人入屋。


“含光君此来何事?”


“温姑娘可知,”他一顿,蜷曲的蝶翼般的长睫跟着一抖,掩住眸里明灭的光,“魏婴身在何方?”


有人都说他死了,好多好多人,但他不信。


“他……含光君请节哀。”


预想之中的,他的眸光涣散了。眼神却意想不到的空洞。


他起身,身体还在晃。


“告辞。”


“你干什么去!”


“报仇。”


“不是我拦你,我虽是温家人,却也明辨是非,你若去我不会多口舌。但你一个人,修为再了得,也敌不过千军万马!”


“无妨。”


“你这么去了,可想过魏婴?他若有灵,愿看你去白白送死吗?”


“无妨,大不了,我陪他……”


后颈猛然一阵隐痛,一根银针在白皙的颈间若隐若现,黑暗中时而熠着白光。蓝忘机昏睡过去。温情把他拖到床上,药箱里翻寻到一小瓶药散,调了水溶开,喂进他嘴里。是失目散。


“别怪我,我只怕你做傻事。”


她走到桌前,提笔在纸条上特意用姑苏文写了几个字,同解药一并放在他身上——那留有魏无羡信物的锦囊里。


“等你想开了,放下了,愿打开这锦囊了,眼睛就能好了。”


再醒已是翌日清晨,眼前一片漆黑无光。蓝忘机眉眼间被蒙了丝带,坐在床头,清醒又失神,失神又清醒。


“没这双眼,就去不了么。”


他怀着满腔的恨入了支离破碎的梦,一去不复还。


.


三天后,岐山,不夜天城。


“听说了没,姑苏蓝氏的蓝忘机,瞎着眼独上监察寮,和三百修士大战!”


“真是自不量力!”


“当然,还不是没过几回合就被俘虏了!”


陶然殿。


三天,温若寒把蓝忘机关在这的第三天,除了几个仆役被遣来服侍再没人来过。一如温氏的建筑之风,陶然殿恢宏至极,正殿墙壁刷得雪白,赤红太阳纹赫然其上,被昼夜不息的暖黄灯光掩映着,并不突兀得扎眼。


岐山的恢宏与兰陵不同,比起雕栏玉砌,满目的纸醉金迷,太阳纹则更豪奢放逸,同样地,也将硝烟气带给这座天光从未黯淡过的城。


只可惜蓝忘机看不见。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喧嚣殿里清冷人,自然荒不可言。他种了株兰草,养在窗前,每日独坐窗边,往一身白衣上盲绣墨兰。针尖每每刺破双手,鲜血便晕染在白色的丝绢上,殷成一朵又一朵血色的花,白衣成红衣。


岐山的冬比姑苏冷得多,不生炭,端坐一个时辰身上便会发僵,这样的天,花是种不活的。可那个人最喜欢兰花,他说君子如兰。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蓝忘机啊,见了我怎么不来叩拜?”殿里难得来人打破寥廓时光的寂静,为首是一华服女子,红唇如火,满眼的戾气。王灵娇作为温晁身边的红人,听说他父亲新收人进宫,少不了探查一番。她刚怀上温晁的孩子,草木皆兵的事常有,只怕今后江山归了温晁,留剩下的威胁自己。


一仆役忙拦在她身前,点头哈腰:“仙子勿要靠前了,含光君他……他患了咳疾,仙子沾染就不好了……”


他是唯一会说姑苏文的,平日专负责同蓝忘机与外界交流。


“别是什么脏病染了别人!”灵娇皱了皱细眉,扭身一甩袖,来到窗前扯下片兰叶,“什么破烂的花,也敢摆出来!”一声脆响,花盆顺着手被狠砸向地面,碎成一片又一片,兰花也随之落下。


大闹一翻过后,她带着一干人马出了殿。蓝忘机见声势小了,起身朝正门走来。


“刚刚似有争吵。”


仆役正想着含光君心里受伤,不知如何安慰,冷不防听他说了几天里的第一句话,吓了一跳。


“……没事没事,”仆役眼睛一转,“瞎嚷嚷了两句,让交炭钱的。”


蓝忘机摸了摸钱袋,默默掏出几块碎银。“……”


真好,他们家含光君刚刚一个字也没听懂。


蓝忘机走到窗边,本欲在熟悉的位置抚一抚心爱的兰叶,却不想被脚下一绊,俯身只捡起几块碎瓦。


一阵沉沉的低喃:“他们……碰我的花……”“您别太……咦?含光君您怎么红了?”


只见那张白皙的脸倏忽间擦上红晕,耳垂也由白玉变成了玛瑙,就连嘴唇被咬得发白,松口后比原先还红得惹人眼。整个人有如最靠近烈日的红霞,最滚烫也最美进心扉。


“我要学岐山语。”


“您终于想开了!只是……”


“无妨。”蓝忘机理了理眼前的丝带,“可用木板刻字,手抚而学。”


一连几天,陶然殿都被削木头的声音充斥着。


“这个字,念蓝。”


“这个字,念江。”


“这个字,念魏……”


蓝忘机的手抖了一下,指尖反复摩挲着木板凹陷的痕迹,指肚磨得发红。与此同时,殿外,墨衣黑袍的男人凭窗观望。


“找几本盲文书,给他。”.


蓝忘机自幼聪颖,语言天赋亦过于常人,加之有了温宗主赠的盲文书,几天下来已然将基本词汇牢记于心。


“今日家宴,宗主点了您的名字陪坐。”


他没太惊讶,也没太抵触,只是出门前将避尘剑放在茶几桌腿旁。


温氏家宴声势浩大,一席桌便有几十人之多,除了宗主在台阶上的主座,其余人均落座于左右两席,排满大殿。温氏约束很少,正主虽还没入席,席上酒已过了三巡。岐山酒烈,处处皆弥漫着醉人的酒味,气氛也活跃得快。


“温公子,我特意给你做的臊子面,尝尝!”兴许是地域原因,这道菜岐山人几乎都会做,只是王灵娇生在颖川,自然要多花心思学。


温晁一撩拨怀里美人:“我不吃你下的面,我想吃你下面……”


“诶呀,你坏啦!”


在温家的规矩里,礼数都是浮夸,狂放与粗鲁,便又是一种豪迈不羁。众人也不避嫌,哄然一笑,震得烛光乱颤,跟交错的杯影织了一幅灯火通明的画。


“听闻含光君得了宗主大人亲赠,可真是难得,”王灵娇单手扬起身前酒杯,朝蓝忘机睨了一眼,“我敬你!”


姑苏蓝氏禁酒的家规是人尽皆知的,她借着他寄人篱下的机会逼他破禁,虽是明摆的羞辱,旁人也只当看个乐。


“喝一杯!喝一杯!”


“家规禁酒。”蓝忘机是所有人里最格格不入的。姑苏素来雅正端方,即便深陷泥淖,也能出淤泥而不染。此时一瓢冷水浇在烈焰上,气氛隐隐一凉。


“家规?你哪来的家?”温晁冷着脸蔑然笑道,“那个被烧秃了的破山?”


顿时有人附和着嘲笑,只听温晁继续:“我让你喝,你敢不喝么?”蓝忘机敛唇,如玉的面庞清冷过人。


“来人,给含光君敬酒!”立刻有人上前按住他,蓝忘机虽失目,耳力却更佳,动作敏捷一撤身,避开来人。


“还敢躲?我看你往哪躲!给我灌!”


眼见寡不敌众,下颔就要被一双钳子般的手扼住,只听一声不急不缓的喝令,从大殿正门外传入。


“我代他喝,如何。”一阵短暂的静默,酒精味的空气凝滞下来,喧腾的气氛瞬时降温。


众人皆齐声:“宗主。”


温晁仓皇把王灵娇推出去:“父亲。”


蓝忘机:“……”


“家宴取消了。”温若寒径直走向蓝忘机,把他打横抱起来。


出乎意料地,蓝忘机没躲。许是心下一直紧绷着,他似乎根本没在意自己被一个大男人横抱的事实。他在等。


众人的目光里,寂寂的长空下,他抱着他回到陶然殿。一路上温若寒一直盯着蓝忘机的脸,盯着蒙盖他双眼的丝布。他并未见过他的模样,看不见那双眼,白布里蒙的就全是遐思。


蓝忘机仰躺在他怀里,寒天里的身上发凉,那怀抱异常的暖,却又很坚硬,像块被炙烤过的石壁。温若寒的样子在他记忆里也不甚清晰,但他不想知道,一点不想。


直至回到陶然殿,二人都一语未发,先开口的竟是蓝忘机。


“品茶。”他行至茶桌前,跪坐下来,动作熟练地倒了杯茶。温若寒亦坐下来,接了茶水,随手翻看他桌上摆的盲文书。


蓝忘机坐定,手顺着桌腿向早准备好的避尘剑摸去。不想还未握到剑柄,只觉手下一凉,紧接着手腕猛一钝痛,像是被剑鞘狠狠一砸。


二人同时起身,蓝忘机失了避尘意欲用灵力,奈何失目毕竟难判方位,还未待撤步发力,被温若寒抢先将剑抵住脖颈。


“该把你的剑收了,还是把你手筋挑了?”


蓝忘机看不见对方的脸,但语气里的戏谑灌进耳朵。


若说他也曾用过心计,便是从独上监察寮被俘开始,一直伺机等候着这一决定成败的以命搏命。即便温情当初不喂他失目散,他也会想办法让自己看着弱不禁风,从而放松他人警惕。而今能做的都做了,成王败寇,也能够无怨无悔了。


魏婴,我来陪你了。


唇角不经意间扬了扬,极小的弧度,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随便。”


温若寒看不到他眼里作何神态,却为那淡然的口吻一震。他也笑了,随即手下一松,把避尘扔在蓝忘机怀里。


“你的剑,我不想拔。”


蓝忘机不由得一怔,脸颊擦了点淡淡的绯色。他紧紧攥着剑柄,柔荑般的手指析出凉凉的汗,使得剑从手中滑落了。


若说那剑是自己夺回来的,那他下一秒势必会拔剑出鞘再次决一死战,可它是那个人还给他的。他便再怎样也拔不动了。


“你在‘品茶’这页折了角,看来练了很久。”温若寒把书一扔,“这词确实不好念,所以,岐山这边不说‘品’,只有‘喝’。”


蓝忘机没有应声,微微低首。


“今天来不是来跟你耍剑玩的,你要杀我,我不在乎,不代表你不该受惩。来人。”


一医师模样的人应声而来,取出药箱,里面是一排粗细有别的银针。针尖沾了酒,用烛火烧得滚烫,刺进皮肤的时候犹如滚着火舌,一点点刺透肌理,把血和肉揉在一起。点到穴位上,火辣的疼又化作钝痛钻进心口,传入四肢百骸。


蓝忘机没咬嘴唇,而是死死咬着牙关,咬得齿间发颤。他不想让那个正盯他看的男人瞧见脆弱的模样,然而汗还是如雨般从额头浸入抹额,淌在眼前的丝带,顺着高挺的鼻梁滴在苍白的唇瓣。不由自主地一抿唇,舌尖尝到的汗都是温热而苦涩的。


一针扎攒竹,一针扎四白,一针扎迎香,一针扎丝竹空。


蓝忘机并非没看过医书,几个穴位均是与眼有关的,温若寒是想给自己复明,不过借了个惩戒的名头罢了。只是没有用的,他的失目乃药物所致,寻常针灸不会起效。


蓝忘机觉得自己该疼一疼,清醒清醒了。那把剑,刚刚就在自己手里,为什么没拔出来?仅仅因为道义?对于温狗,又何来道义可言?是他害避尘蒙尘了。


“回宗主的话,”约莫十针下去,医师不再继续,转而唯唯诺诺道,“含光君的眼疾……恐怕不是能拿针灸解决的。”


温若寒蹙了蹙眉:“下去。”


殿内又回到原先的寂静,蓝忘机静静坐着,不留也不赶,仿若偌大的大殿里只有他一个。他身上的衣服已然被不知过了几遍的汗水浸湿,白衣显得透明,烛光下泛着水光,仿若谪仙身畔的一层披着星月的薄衣,勾勒出身姿的端方。


蓦然间,温若寒扼住蓝忘机手腕,逼到墙角的径寸之地:“你明知道无用……”


一句话比蓝忘机之前听过的哪一句都要冷,气息重得使那原本就强大的气场更具压迫感。他要杀他他没怒,他失礼不回应他他不怒,他顺从他命令做了事,他却勃然大怒。


说来讽刺,蓝忘机平生难得的感动大都在岐山,一次在玄武洞底,一次,是现在。他依旧没发话,只是那颗本如坚冰般冰冷的心,不经意间融化了锋利的棱角。冰还是冰,却是块温润的冰,刺不动人的。眉头冷不丁一蹙,眼前的丝带没掩住。


“还疼?”温若寒把手松开。


蓝忘机从他身侧绕开,一步一晃地走进偏殿的门帘。


“送客。”


自那天送客过后,温若寒又再没来过。蓝忘机除了每天缝衣服,养花,还多了一项事做——擦避尘。每当指尖隔着软布划过剑刃,心里就被狠刺一剑,时刻警醒。


“含光君,你腰上带的是?”仆役端茶过来,好奇地往蓝忘机腰间的锦囊上摸了一摸。


“莫动。”


“什么好玩意?给我们看看!”


蓝忘机只觉腰间一空,沉声道:“给我。”


那帮仆役哪管,着急忙慌地打开,还未来得及阻挠,便听有人清点:“一个瓷烧的白兔挂件,一颗药丸,还有一张纸条……含光君好生有趣,收藏这些小玩意!”蓝忘机一愣:“纸条……上写的什么?”


“不认识呢,是姑苏文!”


会姑苏文的仆役抢过来,嗽了嗽嗓子,高声翻译道:“‘虽失莫忘,景行行止’……这话什么意思?”


“是啊是啊,你们姑苏好打哑迷?”蓝忘机仿若一尊冰雕定在原地,说出的话亦如冰块般一个一个地吐出:“下去吧。”


少顷,眼前丝带浸湿了,是清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温情的苦心他已然知晓了,可他不能就这样放下。


药香缭绕在鼻下,满溢唇齿。


翌日。


“叫温宗主来,请他喝茶。”绝佳的机会。旁人皆以为蓝忘机眼盲,而他刚服用解药复明的事无人知晓,温若寒此来并无防备,正是刺杀的大好时机。


温若寒果真应邀前来,正对着他坐下,率先开口:“眼睛好了?”


“……”蓝忘机脑内瞬间空白。


“你之前坐下都会用手抚地面试探,这次没有。”


“……”蓝忘机继续空白。


“来,我帮你把眼罩摘下来。”


“……”蓝忘机还在空白。


发间倏忽插来两只手,把系在脑后的结解开,丝带滑落,现出两颗掩在云端的星。他眼的颜色极浅,又不清得能见底,若即若离地缠绕着朦胧的眼波,就好像晨间的天,略掺杂着迷蒙的雾气,不妨碍天光倾泻,只柔和了刺眼的晨曦。他的眼神并不算温柔的,却又没丝毫凌厉,看不见百态炎凉,只一味地淡然。


好美,好美。刹那间失神,二者皆是。


“眼睛……怎么好的?”


“睡醒,便如此。”蓝忘机颔首低眉。他不会说谎,脸上又禁不住染了红晕。


温若寒也没追问,用茶杯挡着唇,目光绕过杯沿,又洒出些许在那双淡若琉璃的眼睛上:“眼睛好了,弹首曲吧。”


“无琴。”


“有。”温若寒起身,兀自走到偏殿书柜前,从里面取出一把紫檀琴,“一早备了,没注意罢。”


蓝忘机不知所言,取过琴,抚弦而奏。琴弦颤动,悠扬的琴声从他指尖缓缓而出,有如高山之巅的浮云,清冷极寒,冰雪难攀,又触而不及而飘渺无影,掺着点不易察觉的哀婉。他本提剑而来,到头来却抚琴而去,只怕抽刀断水水更流,不敢再想那把被擦得锃亮的避尘了。


“平沙落雁。”蓝忘机指尖一停,抬眸向温若寒看过去。他着实不曾想温若寒一杀伐中人竟也通晓音律。


正是。话出了口,却把那惊喜的语气藏了起来:“是。”


“还会弹我听过的曲儿。”


“名曲。”


“哦,哀乐。”温若寒淡淡道。


“否……”蓝忘机话音没落,听出他话里讽自己,脸顿时红似火烧云,默然不做声。是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本就不该抱他懂他的念想,倒是自己空悲切,徒欢喜了。


“鸿鹄之志燕雀不知,”温若寒一背手,转身而去,“鸿鹄的心情不好,我知。”


温若寒何等高傲之人,此言此语兴许只屑于说给他听。蓝忘机心头暗异之余亦泛上些许暖意,待他走后,兀自又弹了一曲。亦是名曲。


恍惚听见殿外有人吵嚷。


“蓝忘机,给我出来!”他闻声便知是温晁,推门而出,便见那位小公子手持一把烙铁,和当初玄武洞里王灵娇烙在魏无羡胸前的那把一模一样。眸光不觉一凛。


温晁显然感受到他眼里的杀气,错愕道:“你……眼睛好了?”


“何事。”


见对方不理睬,温晁怒上加怒:“娇娇的孩子是不是你弄没的?”


王灵娇的孩子是她自己弄没的,她若再安心养胎,温晁寝室里的侍妾就要没地落脚了。那日温若寒一句家宴取消,蓝忘机地位直线上升,虽然事后在陶然殿是那般刀光剑影的光景,奈何旁人不知,只道自家宗主心中有意。灵娇顿感自己岌岌可危,来日温晁若上位,这位就是极大的对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罪名塞给他算完。


简单直白不过脑,然而温晁跟她一样。蓝忘机不喜沾染无端是非,此刻却也对他父亲有这样的儿子无可奈何。


“不是。”他转身要回殿关门。


“想躲?”温晁一挥手,烙铁就要上去。


“他说了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莫须有,这就是理由。他又一次像一道凛冽的浩然清风,把他从水火里轻卷到云端。


众修士:“宗主。”


温晁:“……父亲……”


“盲文书用不着了,我拿走。”温若寒从不远处过来,擦过蓝忘机肩膀,在他耳边轻道一句,“刚刚那首高山流水不错。”


蓝忘机:“……”


温晁见他若无其事地进殿,咬牙切齿道:“好啊,蓝忘机,等我大哥回来不收拾死你!”


可惜他大哥没再回来。


温旭死那的天,整个岐山都被灰蒙的雾气笼罩。接连几天,飞马快报也好,加急通传也罢,失守地带传信的信使摩肩接踵。温若寒闭了一整天的关。为了振奋军心,他在不夜天城操办了场家族围猎,隆重到凡在岐山的温氏子弟皆来参加。


岐山的歌高亢,雄浑,唱的都是岐山土语,蓝忘机听不懂。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歌与舞,只归属于满天黄沙,大漠狼烟,眼前的温家人好似专为沙场而生。温若寒一如既往地受万人顶礼,威严若泰山,然而蓝忘机看的出来,他冰霜般的脸上布了一层薄薄的灰翳。


他牵出自己的良驹,手持一把猎箭,率先进了猎场,不想未等开弓放第一箭,便听马一阵嘶鸣,前蹄猛然向上扬去。


“不好,宗主的马受惊了!”仓皇中有一声音倏忽响起,急而不慌,是新来的副将孟瑶,“我去救……”


话音未落,只见一袭白衣乘一匹雪白鬃马擦身而出,飞到温若寒马前。


“当心!”蓝忘机左手牵住马上的缰绳,右手去拉温若寒手臂,忽地只觉手腕被攥住,紧接着身下不稳,直从马上摔下来。他心道不好,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温若寒一手拎着手腕,一手拖住即将擦地的腰腿,硬生生抱到自己马上。


策马扬鞭,一骑绝尘,绵延千里的草场山峦,唯见二人一马。


“你……”


“你觉得我会摔下来?”


蓝忘机自知被耍,羞恼道:“放开。”


温若寒仍攥着他手腕,轻声问:“为什么想要来救我?”


为什么?蓝忘机自己也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有曾经那么想杀他。只是因为他曾饶了自己一命么,还是因为他对自己不似对旁人般冷漠。究竟是从何时起,满腔的恨被心魔鲸吞蚕食了。


“爱我,对不对?”温若寒的唇尖蹭到了他抹额的边缘。


“否。”


他爱魏婴,生作伴侣,死作未亡人,他一生只爱一人,只忠于一人。至于身后这个人,他有无尽的浪漫,自始至终都包裹着他,以至他根本不敢去想那个字眼。


浪漫的魔力是令人生畏的,想当年蓝家屋檐上的剑花,碎在青石板的天子笑,藏书阁漫天的纸碎,都是浪漫的。现如今万千众人流离失所,而他独卧椒房,这也毋庸置疑是浪漫的——即便在这浪漫的桎梏里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回想射日之征伊始,温氏盛气何等凌人,那时他只想手刃温若寒;而今温氏节节败退,他却一而再地放任机会从指缝溜走。阻挠情爱的岂止仅有钱与权呢,蓝忘机不止一次警醒自己,深情并非堕情,到头来又对谁堕了情?或许从宴席上他抱住他的那一刻开始,就一发不可收了吧。


失神间,温若寒扳过他窄而有型的腰,看着他淡若琉璃的眼睛,从未有过的温柔——温柔是浪漫的代言。蓝忘机慌了,但只是心里慌了,身体如一块玉石任由那男人摆弄。


岐山的草不似姑苏嫩绿柔软,青草味尖锐而刺激,钻进鼻腔辣辣地痛,却让人忍不住一吸再吸,把初生的明媚气息含混着泥土的腥甜充入肺腑。吐息是青草味的,浪漫也是青草味的,全世界都是青草味的。他觉得此刻的自己正堕陷在这可爱又可恨的青草味里,恣情一场。


温若寒比他大了整整一辈,世人皆道他杀人如麻,可他懂他,懂他的琴,懂他的爱与恨,懂怎么去尊重他,让他在囹圄里毫发无伤。若非身处在乱世,身处在水火不容的两个家族,怎知又不是高山流水的忘年交……


腰封一扯,耳畔只有汗水粘腻的声响,随着后腰与马鞍的离合一起一落。身旁的山峦与草丛在余光里转瞬即逝,山光水色间,只有他的脸。


风吹草低,见了他全部的全部,直至星垂平野阔,夜幕将一切湮没殆尽。白衣白裤纷落在岐山猎场,据小道消息说,后来派去收含光君衣服的人,从鞋到抹额,寻了三十里。


蓝忘机把陶然殿的大门锁了。他一个仆役也没放进来,吃食没了就辟谷,炭火没了就点蜡,外界的动静一概不闻不问。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坐着。


寒冬临近了,黄叶落地,只剩下冷冽的风吹刮在玻璃纸,呼啦呼啦地叫嚣着,把寒气渗进屋里。第一个来找他的人是孟瑶。


“含光君自围猎回来一直闭关,孟瑶此次冒昧打扰,还望您莫见怪。”他一身温氏素色修服,嘴角挂着礼节性的微笑,谦逊有礼,一言一行都恰到好处。


“无妨。”


“孟瑶有几句话,不知……”蓝忘机遣退了仆役。


孟瑶方始落座:“含光君可认出我来了?”


“在兰陵金氏,曾有耳闻。”


“孟瑶的身世人尽皆知,孟瑶指的不是这个。”


蓝忘机看着他的眼,眼睑微颤了颤,少顷,点了点头。那日围猎,他口头上虽大喊要救温若寒,却没真正要行动的意思,虽是极小的细节,但他捕捉到了。此人不忠。


孟瑶颔首,细长的眼向上缓缓挑起:“含光君既然没揭穿我,就说明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蓝忘机没说话,不知是默认还是否认。


“温若寒实力之强,非他人能及,即便是含光君您也未必能抵挡,但如果你我二人里应外合,出其不意,胜算便大了许多。


蓝忘机敛眉,指尖在茶杯底上打着旋:“何如。”


孟瑶轻掩鼻翼,悄然说出几句话,又会意一笑:“温若寒刚丧二子,此时正是最好攻破的时候,此等良机,千载难求。”


啪嗒一声脆响,杯盖翻在木制桌案,来回摇晃了几下,不动了。蓝忘机只觉手心冒了一阵冰冷的汗,纵握着发烫的杯壁,也丝毫缓解不了透心的凉。


“那日含光君救了温若寒,岂非动了心?您可不要忘了,云深不知处毁于一旦,魏无羡尸骨无存,都是他一手造成的,恻隐之心万万不可留。”


“没有。”脱口而出,心下一悸。“那便最好,孟瑶相信您,您也要相信孟瑶。”


“嗯。”


“那我们,明天见。”


夜深,蓝忘机借着黑暗中一点光亮摸索至窗边,将蜡烛的烛芯挑开。微弱的烛光摇曳了两下,窗前一片通明,映射出花盆隐约的轮廓。他的兰花开败了,枯黄的叶片支楞在干涸的泥里,就像定格在风中的画,唯美却没有生机。


恍然间玻璃纸上映照出一个高大的身影,蓝忘机一怔,没回头,只是身子连着心猛然一个激灵。温若寒想来并不困难,除了大门有的是地方容许他进来。


“就这么不愿见我。”他从身后握住蓝忘机的腰,吐息在他耳侧,胡子蹭在他光洁的脸庞上,又痒又扎。


他喝酒了,蓝忘机闻见极浓重的酒精味,回攥住他的手:“放开。”


温若寒没松手,眼睛侧视着他那双引人入胜的眼,沉吟片刻:“温晁的母亲,眼睛颜色比你还淡。”


蓝忘机松手了。


“我梦见她了,”温若寒拿着他拿剪刀的手,往烛芯上一剪,一声清脆的响,“她说她恨我。”


一月痛失二子,他世上再无亲人,再没人跟他共剪西窗烛了。他又何尝不是这场战争的受害者,谁又知道他到底悔没悔过!想要掩盖过错,唯有一步错步步错,结果越惨不忍睹,他的错就能消减得越轻。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蓝忘机没作声却也没再反抗,腰上倏忽一凉,细嫩的皮肤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双腿禁不住一抖,身下猛然一沉,拿着剪刀的手跟着一晃,把烛芯给捻灭了。蜡泪飞溅出来,洒在玻璃纸上比窗花好看。


一声轻喃。


“蓝湛……”温若寒吻着他发丝,“是不是要变天了……”


与千百年来从权力顶峰跌落深渊的败寇一样,男人的沧桑让蓝忘机心里猛然一搐。要成定局了。


“生死别离皆有命……”蓝忘机身下又是一沉,短促而迅猛。


“命由我管,”男人的声音是那样的沉,又没有一点犹豫,“天只能是我的。”


这就是他,强弩之末也洒脱。蓝忘机何尝不羡慕他。他逢乱必出,他景行行止,天下皆知;他辗转反侧,他心折骨惊,只他一人知。所谓雅正端方,不过行正坐端,心里的苦谁又能看到呢?都被那一身不染尘埃的清冷,一句落落的“无妨”隐了形。磊落和洒脱终归有别,他做的是一生的磊落君子,就注定受一生的磨折。


“收手吧。”他颤声道,无力又无助。


“没路退了。”他一如既往的平静坦然。


朦胧窗纸上,烛焰恣睢晃动,影影绰绰,映照着墙壁上的太阳纹,华美得妖冶。蓝忘机耳畔回荡着岐山猎场上的歌舞,这一刻他懂了他。与日争辉,与日同寿,骨子里的温氏血脉没人改得了。他们相信人之初性本恶,生死不过拼杀间,成了就是王,败了就是寇,人人饮血而歌,又在杀伐里有另一番快活。


岐山是地狱里的桃花源。


“明天早膳,来么。”蓝忘机啮着唇,一字一句,若万箭穿心。


于他,正处在桃花源里的地狱。


“来,你收留我,我来。”温若寒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冰雪消融后的暖意。


蓝忘机胸口猛一酸疼,冰心顿融。冰雪渗进肺腑,就像一口气喝完薄荷浸的冰茶,五脏冻得抽搐在一起,体内却还是火辣辛涩的。


“怎么哭了?太疼了?”


“无妨。”


温若寒拭了拭他眼角泛着的水光:“蓝湛,谢……”


蓝忘机蓦然回首,回封住他的唇,将那余音含混着温存吞没。不要那三个字。对不起。


翌日清晨。第一场雪,往往印象最深。温若寒从外面的冰天雪地里进来时,蓝忘机已经盛好一碗汤摆在桌上了。


“你做的?这是……”


“排骨莲藕汤。”


“姑苏的菜?”


“否。”


蓝忘机没说这是他唯一专门学过的菜,也没说他为什么学。他只是想到了,就做了,没什么理由,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吊唁。


“不错。”温若寒轻抿着汤,“下次你来,我做臊子面。”


“禀宗主,又一座城失守,信使在外等待通传!”


“小儿的把戏,”温若寒夹起汤里一块排骨,“回正殿等着。”


情势的紧迫都被眉眼的疏狂给掩了去,只是事实还是事实,蓝忘机知道他心里远没有表面那样平静。


“可以斩杀聂明玦,打击对方军心。”


“好,”温若寒闻罢,长眉一挑,眼里流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神色,“现在就提审,回炎阳殿。”


“等等……”蓝忘机见他起身,跟着从地上站起来,端起汤碗,“把汤喝完。”


让我再看看你。


“帮我温着,回来再喝。”温若寒转过身对身旁守殿的修士吩咐,“护着他。”


护着他。那三个字出口的那一刻,蓝忘机心底突然生出一个声音,拼命地呼喊。


你回来,别去,回来。


来不及了,也走不及了。他走了,黑色的背影从他的白衣上一点点褪去,仿若生生抽离了一层皮。他疼得死死咬着唇,咬出一道鲜红的血迹,淌在心尖。


雪扑簌簌地从天而落,没有尽头,就好像老天穿了一件千层白羽裳,拥有永远抖不完的羽毛。蓝忘机站在殿前,脚下离了屋檐一寸,雪花正能落在他发梢,点缀着三千青丝。


他把那碗排骨莲藕汤放在雪堆里,腾腾的热气很快消散在雪中,浮油被冻得发白。雪里温汤,香气都被锁在碗里。永远都在。


岐山的雪好冷。他想去抓空中翩跹的雪瓣,却又放了手——他从没这么冷过,冷到畏惧冰雪让融化在手心。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远方似有狼烟乍起,在白蒙蒙的雪雾里恣意妖娆,时而虚幻缱绻,时而无影无踪。他看不清,好像有人来,一道模糊的影,和一记霹雳响雷。


“含光君,我们赢了!”


“温若寒被孟瑶击杀了!”


“您……没事吧?”


“无妨。”万籁俱寂,人鸟声俱绝,他的白衣融在白雪里,什么也听不见。


温若寒死了。他还是死了。魏婴死了他来找他报仇,他死了他又能找谁报仇?他是千万怨灵的罪人,他蓝忘机是他的罪人。这里的自己也跟着死了。这段往事会随着温家人的骨灰入土,回到蓝家,自己还是原先万人敬仰的含光君。


风住尘香花已尽,物是人非事事休。


没过多久,可能是几个时辰,可能是几日,可能是几个秋,蓝曦臣来了,带着一众穿着蓝忘机所熟悉的白衣的修士。他见了他,上前抚住他手腕:“忘机,你可还好……”


“无妨。”


金光瑶随在蓝曦臣身后:“二哥,温狗惨无人道,对含光君动辄打骂,驱使奴役,又有温若寒百般欺凌,含光君受了大苦!”


动辄打骂,百般欺凌……他身上一道温氏的伤都受过,他不过做了场遍体鳞伤的梦。


那一次,他舍了自己去换河清海晏。


“温氏罪大恶极,过去的都过去了,忘机,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无妨。”


无妨,无妨,无妨。


只是胸口隐隐作痛罢了。


血洗不夜天。


“魏婴……我曾做错过一件事,负过一个人。”


“滚。”


“如果当初我是对的,这次就让我错一回吧。”


“滚。”


“我不要再当另一个人的罪人。”


这一次,他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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