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殚

因缘际会,如是我闻。

择日疯


灵感来自:沃特艾文儿《择日疯》 



1933年,北平,迎新晚会


觥筹交错,交错出一片浮华虚影,跟细细碎碎的碰杯声织了一夜的灯火通明。月懒懒地停在枝头,由那水晶灯的绚烂夺了自己的光。陈中夏两指轻轻地夹着杯柄晃,红酒在杯里打着旋,香气在鼻下绕了两圈,携卷着甘涩一并入了喉。


“勤甫,从美国回来也别学洋人的那套做派,好好为国家效力。”


“是,叔父。”他扬了扬唇角,眸子飘飘地扫在周围人身上,琉璃似的灯光闪在他眼底,他微阖起长睫,显得目光愈发慵懒。


“我带你和那些人认识一下,以后都会用的到。”


陈中夏口中念念地答应着,满座的高朋贵宾,他心里一个都不想认识。说认识也是巴结,能巴结的人比天上的星子还多,任他数上三天三夜也穷尽不得,何况了,若是货真价实的星星,又能摘得下来么。


目光漫无目的地游散着,分给每个人身上的都是那么一小份,没一点吝啬,也没一点贪婪——直至落在那个人身上聚了焦。他穿着了一身灰西装,正随着前面的人从容攀谈着,侧着身对着他,灯光洒在刀削出的脸上,被那双清亮的眼睛彻底隐了形。他落落地站着,像浮华金光里一座引星的塔,屹立于万千众人中。陈中夏看着他,直至那人也看向他,琥珀似的眸子短暂地一怔,温和一笑——这么一笑,那张原以为清清冷的脸只一味的纯。陈中夏一勾唇,敛着随性的笑,遥遥朝他举起杯,将杯中余剩的酒汁一饮而尽。


“叔父,那边角落里的人是……”


“他啊,李院长带来的,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走吧。”


哦?医生。·


北平的雪比雨来得悄无声息,稀稀薄薄地洒下三两白盐晶在树梢,还未等在地面铺满一层毯,又悄无声息地趁着夜色逃了,徒留下一夜的凉。席散人冷,留滞在盘的残羹,空气里的香水味也都跟喧嚣吵嚷定了格,陈中夏辞了叔父,脖子缩在狢子皮的领口里,独自站在正门口,看着熙熙攘攘的归客。


若非那刚含了花苞的梅梢上披了层白色的纱,夜里映着黯淡的月的余晖闪闪地发光,陈中夏似乎都没注意到这场雪。淡月失梅花,也便只有这样的月,能更衬得梅花在薄雪里若隐若现,触不可及。美不胜收。


寻觅的人出现在眼前,正和身旁人道了别。他灰色大衣里配了条格子围巾,手边执着软呢帽,尽是风姿的温文谦逊。


“酒量不错啊。”倚门正靠着一个人,朝他走来。


“不及您海量。”


陈中夏伸手:“陈中夏。”


“原来是陈将军,久仰大名。”


陈中夏只觉手上温温一热,一只白皙而修长的手回握住他,指甲剪得齐平,甲盖干净漂亮。拿手术刀的手。


“顾念和。”他一笑,眉眼比月色皎洁。


“顾医生最近还清闲吗?”


“仗快打起来了,有得忙。”


雪留恋着隆冬飒飒的风,痴缠着在天边又起了舞,雪花落在顾念和那条格子围巾上,似一片轻柔的羽毛。他向前缓缓地踱着步,仰望着天边的星斗,轻轻地喃了一句:“要变天了。”


“天还是这片天,谁来也换不了。”陈中夏跟他比肩走着,洒脱一笑,“有我们。”


“将军是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肩挑国家兴亡之重任,”顾念和是爱笑的,此时眼角眉梢挂着雪晶,面庞更似块白皙温润的玉,“着实令人敬佩。”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保家卫国是本职,不值一谈。”陈中夏余光流转到他的侧脸,“顾医生才是救死扶伤的英雄。”


“救死扶伤,也是天职。”顾念和眸光似星光,只比星光更纯和灿烂,“算不得英雄。”


那就是残垣火光下,天外来的白衣客。陈中夏挑了挑眉梢欲言又止。雪骤然下得猛,他扫了一眼停在门口的轿车,车灯照在雪上,像射出来的两筒白礼花。


“顾医生怎么走?”陈中夏一抬手,车驶了来,“坐我的车回去吧。”


顾念和摆了摆手,把呢帽戴上:“多谢您好意,酒店离得不远,走着也没两步路。”


“那留个联系方式吧。”


顾念和从衣兜里取出钢笔,犹疑着寻找落笔处,又见那车一直等着,也不好拖着时间,于是解开格子围巾,在淡色底上写了号码。落款,念和。


“仓促失礼的,您莫见怪。”顾念和把围巾递给他,洁白的脖颈露在寒天里,起了层细密的疙瘩,“电话号码是医院的,这阵子来老师的医院实习,全天都在。”


陈中夏接了围巾,放进大衣的绒兜,手指绕着围巾角不停地绞。


“回见。”


“回见。”·


翌日晌午刚过,顾念和白大褂脱了一半,便听有人座机前唤他。他踟蹰了两秒,想着到底该不该把外套脱下来,转念笑自己傻,对方又见不着自己,索性拖着脱了半截的袖子,敞着衣扣紧赶了两步到电话机前。


“你好,我是顾念和。”


“顾医生吗?”电话里的声音不及面对面时清楚好听,但轻快从容的语气确乎只能是猜着的那个人的,“我是陈中夏。”


顾念和抿了抿唇:“是陈将军啊,您……”


“吃饭了吗?”


“还没,正要去买。”


“那再好不过,我订了你们医院边上的餐厅,法国菜,一起来吃吧,正好有问题想请教,就怕请不动呢。”


“怎么会,”顾念和忙道,“我马上到。”


饭点刚过,餐厅里没什么人,窗边的桌位就更显清净了。顾念和刚做了一上午的手术,此时正累得虚脱,当着陈中夏的面还顾着三分吃相便是好的了。陈中夏要了一壶龙井,边品边看他吃,也不问话,顾念和不知说点什么,他也只道食不言寝不语,叫他安心吃。


“将军不喝咖啡吗?这地方做得该不错。”顾念和用餐巾拭了拭嘴,定在陈中夏身上的目光不过两秒,又马上似不经意地朝压满了窗的梅花看。


“喝不惯。”陈中夏看他长睫像蝴蝶翅膀一样飘忽不定地闪着,用茶杯掩着脸暗勾起唇。


“在国外待了那么久,也喝不惯?”


“味道和喜欢的差远啦,打心里不想习惯。”陈中夏细呷了两口热茶,“茶是最好喝的,酒排第二。”


“在我们看,什么都不比和白水。”顾念和笑道,少顷,垂下长睫轻咳了咳,“对了,您说要问我的,是……”


“啊,”陈中夏若有所思,“墨水沾在布上,还能洗下去吗?”


顾念和一怔,虽是脱口而出的答案,却也迟了片刻才缓缓答出:“不能罢。”


“那我便能安心洗你那条围巾了,原还怕失了你的墨宝。”陈中夏轻舒了口气,眸里又作惋惜,“只是不好再还你了。”


“不是甚么值钱的玩意儿,”顾念和脸一红,衬得肤色更洁白透亮,紧接着又往窗外瞟了两眼,“您觉得无用就丢了罢。”


陈中夏从位子上站起来,披上大衣:“走,出去转转。”


顾念和跟着出来,大雪刚过,正是最冷的时候,吐息间的白蒙蒙的水雾朦胧了脸庞,融在上下一白的天地间,像一场纯白的梦。陈中夏踩着松软的雪,绕到方才他们用餐时窗外的那树梅花前。雪后花期近。红梅瓣一夜间绽开,悄然隐现于迷雾中,恰如娇柔的胭脂,妆点在茫茫四野,也不白得扎眼了。他徒手折了一枝梅,沥了沥上面的雪水,送给顾念和:“你送了我一条围巾,我折枝腊梅给你当还礼。”


顾念和怔了怔,接过那枝初绽的梅花,捻着梅枝,清浅的香缥缈进人心。


“喜欢吗?”


“嗯。”顾念和低下眉梢轻轻应了一句,颊上又擦了淡红,“我在花里最爱梅,冰雪里的独行者,天地间最无名的勇士。”


“和你很配啊,”陈中夏道,“顾医生是梅花一样的人。”


“自是不敢高攀。”顾念和谦逊得没一点矫揉造作,坦坦道,“将军和梅花还很相像,都是一身百折不挠的风骨。”


“我不过一意孤行惯了,再怎么锤炼,也就是个——”陈中夏一顿,看着顾念和,思索了片刻,“看着沧桑些的稚子。”


顾念和闻罢禁不住一笑,不料陈中夏也跟着笑,二人一并笑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般止不住了,笑了许久方停住。顾念和紧抿着唇,眸光流过皑皑的雪景,被一片洁白的、一尘不染的羽毛吸引。微风轻轻一吹,那羽毛轻飘飘地在空中转着圈,好似舞者穿着白舞裙跳芭蕾。他盯着那根愈飘愈远的白羽毛,倏忽跑了起来,靴子的鞋跟在雪地里留下一个个小坑。


“诶,跑什么?”陈中夏跟着追上去喊。


“追那根羽毛!”顾念和奔过狭长的街道,看那羽毛飘过街边屋子顶上厚厚的雪,伸着胳膊去够。


“追它做甚?”陈中夏朝着他的背影问,声音里掩不住的笑意。


“这时节,难得有这样的鸟来北平了!”


“你怎知是鸟掉的毛?说不定是谁礼帽上掉下来的、羽毛掸子上的毛!”


顾念和一直跑到小巷的尽头,停下脚,扶着膝,肩膀一耸一耸地笑,脸上绯红如霞。


“跑得太快!”陈中夏紧跟着停了脚,也喘着气,“羽毛抓着了?”


顾念和还没缓过来,说话声掺着笑声时断时续:“给你说的不想要啦!”


二人又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回声在长天旷野里回荡,留存在静好的时光,再没流逝。


一天眨眼间地过去,再一个清早,又是那人的电话——是来告别的。陈中夏说得很匆忙,说有紧急命令,要到热河去,若有机缘便再相会。顾念和回了一句将军多珍重。挂断电话那一刹,他坐倒在椅子上,倦然轻笑了一声。


有机又有缘,何等的难事!他凄凉地想,却又凄凉地释然。大不了择日疯,撞日死,一辈子都过得快,指缝里流过的一线光阴,光阴里的一个人又算得了什么?他把自己当朋友,来年若能再见便是故友相逢,已经是万万分幸运的,和他几面之缘罢了,自己还期盼些什么?在时光里浑浑噩噩地过活,浑浑噩噩地等就是了……却又怎知不知所起的那点心绪早早悄然在心底扎了根。


一晃就是四年,四年的战火纷飞。心扉摊开在那一页,镇纸风化了,回忆萌的芽也枯了,却没想到他真的来了。



1937年,上海,淞沪会战战地


炮火连天,狼烟四起。塞上燕脂凝夜紫,血痕狰狞地爬满枯黄的土地,像一张巨大的绛红色蛛网,遍布在茫茫万里无尽头的修罗场上;白骨千里露荒野,尸横遍野,血腥跟硝烟糅杂在一起,生发出属于战场的焦糊味。穿梭于死人堆里的是袭袭白衣。伤员在病床上挣扎,拼命向死神博得一线生机,呻吟声把战地医院的顶棚震得发颤。


“新一批伤员还有多长时间送来?”一连做了三四场手术,顾念和白大褂沾染上一层暗沉的尘灰,双手尽是血渍,“伤不重的先送出去,把病床腾出来……”


“顾大夫,陈将军中弹正送往我们这里!”


顾念和刚接来护士递的水,还没来得及喝上便被突然而至的消息打断,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哪个陈将军?”


“二十四师的陈中夏将军!”


哗啦两声,水飞溅出去几滴,顾念和的手猛抖了两下。脑子嗡得一下炸开,耳畔轰轰地作响——不是哀嚎声。紧接着是一片完完全全的空白,静得仿若只能听到他猛烈的心跳,直至浪费了拮据时间里足足十秒钟,方恢复以往的沉着。


“立刻准备手术室,过来麻醉!”


“是!”


陈中夏醒来时在一间矮房,他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看见顾念和的脸。比四年前还清瘦,眼底的乌青很重,眼睛却还跟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不是梦见的,不是地下九泉里的。迷离的瞳孔骤然一缩,眼底的疲惫却没消散得开,陈中夏张了张干裂的唇,声若蚊呐:“顾……医生。”


顾念和牵着唇角挑起一个微笑,递水过去:“小口喝,润润嗓子就得。”


陈中夏没接那杯水,也没由他扶着自己起来,躺在床上,用那哑得极尽发不出声的嗓音问:“怎么样了?”


顾念和一怔,端着水杯迟了半天,直至上下唇瓣皆被咬得发白,几个字轻轻从唇缝间吐出来,还拖带着踌躇的余温:“上海沦陷了……”


预想之中的,陈中夏的眸光涣散了,而那双眼瞳却是顾念和意想不到的空洞。蒙盖其上的灰蒙蒙的阴翳让他心闷得发慌,他害怕了,更心疼了。


“其他人呢?”


顾念和没再说话了,攥了攥一直端在手里的杯子,再一次递上前去:“喝口水吧,我扶你起来。”


陈中夏看向头顶斜上方那扇狭小的天窗,良久,沉沉地哂笑了一声:“四年前也这样。”


那一刻他脸上写满了沧桑二字,只有沧桑,一如他曾经所说的,千锤百炼下的沧桑稚子。曾经的奕奕神采一去再不复还了。突然,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床上猛然坐起来,撕扯着胸前的绷带,近乎癫狂地怒吼,犹如野兽痛苦的呜咽。


“不能动,躺下,不能动……”顾念和双臂环抱住他,紧夹着他的胳膊,心狠狠刺痛着,被无形的刃片着心口。


陈中夏下颔抵着他肩膀,手紧攥着他背后的衣服,肩一耸一耸地颤。少顷,两行泪从脸颊上淌下来,浸湿了顾念和肩头的衣服:“百姓受难,是军人的耻辱。”


“天还是那片天,谁来也换不了,”顾念和轻拍着他,一句轻柔的话出口时出奇坚定,“有咱们。”


陈中夏顺着顾念和的手躺下来,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眸,久久出神。顾念和见他正盯着自己,动了动喉结:“快喝水罢,昏迷好几天了。”


陈中夏点点头,接过杯子抿了两口温水,继续看着他发愣。


“这是给我们分配的住所,你先在这养伤,等军令下来再回去。”顾念和轻咳了两声,“我得回战地医院了,把伤员安顿好,能送的都送回去。”


他转身,留下修长的背影,罩在陈中夏的身上。


“我的军服呢。”


顾念从床头椅上寻出叠好的,血渍斑斑的军服:“没来得及洗呢。”


陈中夏接过来,展开,把手伸进胸前的衣兜,掏出一条碎布。格子纹样的,被血浸的看不出原先的颜色,毛边已经碎烂了。唯有两个字清晰可辨,念和。


“你看,因缘际会。”


一连几天,混沌中清醒,清醒又如梦境,唯有梦中人在身边从未离开。身上的刀伤、枪伤,都被那双干净白皙的手仔细上了药,扎了白布,抚平了血痂和疼痛。


“睡觉别侧身躺着,要紧别压着伤。”顾念和眯起细长的眼,比了比自己的指甲盖,“枪子就打在心口边上,就差一寸——这么一点。”


“一寸,我就见不着你了。”


一寸,一寸。机缘就是这么一寸喧沸城池下的吉光片羽,火光冲天时,踏遍整座城也无迹可寻,待到天光散尽,不再执着于仰天长啸,蓦然回首,方见它原就静静躺在炮灰里,熠然闪着它的光,等待着你的等待。


顾念和暗暗咬了咬唇,亦道:“是了,一寸,我就见不着你了。”


他端着盛热茶的粗瓷碗,连倒着碗底烫得发红的指尖:“没有好茶,攒了点碎茶末子,嘴里带点滋味。”


陈中夏接来呷了呷,紧接着又嘬了两口,把茶叶含在嘴里,细尝那点淡淡的茶味,评鉴道:“这茶最好喝。”


顾念和笑得掩不住贝齿:“好一个品茶师!”


“茶有茶味,是上品;茶有人味,是极品。”陈中夏摇着头,瞧着他一笑,“我说这茶最好,是因为茶里有你的味道。”


“那还了得?我身上全是手术留的血腥味。”顾念和低下眉,脸泛起一片红。


“那不是你的味道,那条围巾上的才是,”陈中夏嚼着茶叶,“不过现在也沾上我的血腥味了。”


“你当初问我能不能洗,可还不早洗没了?”


“回去一直没舍得洗,字洗不掉,怕味道找不回来。”


顾念和脸红得愈发通透,像天边烧起的一片火烧云,接连挂在残霞边,一暮又一暮。日子飞快地逝,于顾念和却又消磨得难,一天一晃眼过去,一面苦盼着挽留时光,一面又不敢贪恋去回味。


陈中夏的伤一天天见好,时间一长,陆续有日军进城,顾念和亦知自己这并非一直安全,总想赶紧把他送出去,又不愿就这么仓促再一别。这次是一寸,下次呢?战争本身是有罪的,却又不肯为这罪恶之城里无辜的人网开一面——他是那么怕一别成永别。直至别离变成迫不得已,不再由得自己辗转反侧。


“叔父刚来了消息,让我去重庆。”像雨夜后晨间第一缕窸窣的微光,陈中夏脸上焕发出久病初愈的神采。


顾念和是看出来的,没等到军令,他意志一直消沉着,此时有了去处,任何羁旅的游子自然都向往归家的欢愉。


“此去山遥水远,将军保重。”不见失魂落魄,一语道出口时,却比四年前那次轻松。荒乱人世间,挽手共赏也好,聚散匆匆也罢,平安了就顺遂。


“我再留一晚,明早就走。”


“今天就出发罢,趁全城还没戒严,容易出去。”


“可我……”


“走罢。”他一笑,淡然若清风,见他远去,当下,心里重石落了地。当晚,顾念和被捕


“认识照片上的人吗?他在哪?”


一束强光打在他一笔一笔刀刻出的面庞,棱角分明,像一尊雕塑。他穿着一身白衫,在阴冷的审讯室里冻得发僵,却一抖也没抖,安然坐在冰凉的铁椅上。


“不知道。”


“他去过你那里,对吗?”


“不知道,”顾念和低垂下眼帘,细密的长睫抵挡住扎眼的白光,“我只是个医生。”


“对,你只是医生,不是硬骨头的士兵。”


数股电流从四肢,额头,颈部,躯干和脚底传来,肌肤与电击焦灼的嗞嗞声细微而扎耳。他头发很湿,服帖地耷在耳侧,在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水浸透了全身,紧绷的肌肉密布着汗珠,双腿剧烈地颤抖,眉头紧锁甚至扭曲,但始终没吭声。


“再问你一遍……”


“不知道。”


骨肉被碾碎了又强糅在一起,万蚁噬了心又从皮下爬出,无尽的黑暗被心里那束光明交织,湮灭,哪怕身后是万丈深渊,他也要在身前挡出一片无风无雨的安然地。顾念和没盼望过曙光,也没迫切地想欲火焚身,没等待着谁来救赎,却又不觉得前路迷茫。他只是静静地在那,风雨不动安如山,任谁也撼不动。


他是为了他,即便不止是为了他,换作是谁他都会缄口不语——此时此刻却也还是为了他。他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从一早就知道,早到四年以前。炮火是催情剂,他本再没机会知道那段情在岁月里发酵成什么样子,或许蒸发了,或许腐烂了。是上苍给了他机缘,他和他再相见了,在众人都嗟叹的潋滟时光。生死又如何呢,乱世又能奈他何呢。他已经足够幸运了。


迷离的意识被唤醒,手铐一松,像劫后重生。


“顾医生,你被保释了。”



黢黑的夜飘着清寒的雨,将他单薄的衣打透,一缕缕雨丝落在他身上,如若千万根细针穿透皮肤,刺痛着脆弱的神经。此时他那迟了许久的颤抖方狂风般袭来,唇齿间,指间,双腿间拼命震颤着,就像枯枝上随风乱颤的干叶子,一跟头栽进泥地里,白衣上飞溅着泥点。他一步步地走回住处,跌倒再跌倒,摔得满身泥水,推开木门,正见那一人映着电光细雨候着他。


“……将军怎么回来了?”顾念和一惊,匆忙掩门,“我这不安全,还请速速离开……”


“你我就值一个速速离开?”陈中夏攥起他湿透的衣领,把他拽到自己身前,“急着把我推出去,就好等着自己当英雄!”


雨浇褪轻尘,浇褪冗杂的思绪,浇不褪心中熊熊的烈焰。乱世中谁都可以遍体鳞伤,可唯独他不行,炮火硝烟里有他抱着他,护着他,让他在火光里轻轻一笑,了无牵挂。百姓受苦,是军人的耻辱;他受苦,是他的耻辱。


“将军快些走,我……”一拳从顾念和肩头砸到胸前,冷汗决堤了般倾泄,他死咬着唇,微弱的呻吟从齿间的缝隙里挤出。


“这么两下子就受不住了?”陈中夏又是一拳,就要把他骨架打散,“真要落在他们手上,什么也捱不过,就是个卖国贼!”


顾念和猛然咳嗽了两声,四肢百骸疼得麻木了,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软软向前一倾,陈中夏只觉接了一团靠脆弱薄膜包裹的水,微微地颤着,烫着皮肤。


“勤甫,我……”


陈中夏按住他肩头,看着他那张苍白如纸的脸,眉头紧紧一蹙:“你受伤了?”


“快点走,这不安全。”


“伤着哪了?”陈中夏瞳孔一缩,心跟着抽搐了一下,向下摸索着他手臂,“给我看看……”


“没事。”顾念和把湿淋淋的袖子撸起来,露出看似光洁的胳膊,“你看,没伤着。”


也只肯为一人甘心身负沉疴,滔天风暴中坦身,一撩袍泽,千沟万壑亦可泯然畅游过。


“以为我这么好糊弄吗?”陈中夏强牵起唇角,眸光带着水光,“对不起,我……我不知道,对不起……”


他忽然把他揽进怀里。紧紧地搂。


“我知道轻重,没事……”顾念和本是镇定的,心却被那双坚实的臂膀搂得漏跳了一拍,说了一半的话也跟着一顿。就这么短短的一顿,便再没有说话的机会——薄而软的唇忽然贴上他,恍惚有茶香气。大脑突如其来的空白,只有一触即发的触感,炽烈而柔软,分不清唇舌,分不清虚幻与现实。千里之堤一朝倾覆。


乱世的情是调不起来的,没有“喜欢”,只有“爱”。人人的心思都花在生死蹉跎上,情便来得如霹雳般迅猛,潮水般汹涌,却又大多招之即去,天长地久不过奢梦一场。可即便如此又何妨呢,烽火连城的年代,期盼的不过一隅偏安,一个慰籍,纵它轰轰烈烈,短暂却惊艳。


顾念和阖上琥珀似的眼,眼里噙着的波像那琥珀沁出的蜜脂,顺着如玉的脸颊缓缓地留下一道痕,是甜而涩的。他不知道那泪为何而起,又是何时流的,大抵不需要缘由。此时此刻,接天的战火都似飞蛾扑过火后留下的一抹残影,纷飞了,散尽了,留下的只有曾经的执念,那是在记忆里永恒的。择日疯吧,撞日死吧,此刻他只要他。


过往的雪泥鸿爪,都被这一舌温暖融化,随着光景倾颓,在烟尘中入睡。每一刻的无怨无悔,都宛如陈痂般尖刻而唯美。


雨下得猛了,将一切都掩过去,抹了踪迹,造了一场旖旎的梦。秋露如珠,望着细雨打天窗,耳畔尽是淅沥的声响,顾念和像躺在朦胧缱绻的云上,一伸手就能触着凉凉的雨丝。


“我怎么出来的?”


“李院长出面作的保释。”


“老师……他人在哪?”


“重庆。”


“哦,那烦请你多照顾了。”顾念和眸光流转到陈中夏身上,颈窝跟着在他胳膊上挪了挪,“还没告诉我,怎么回来了?”


“回来找你。”陈中夏迎着他目光,眼波晕开一圈淡淡的涟漪,随即定住不动,“跟我一起走。”


且容他作天地间最无名的勇士,人海中逆流而上,向他撑开双臂,做一回只属于他的英雄。


顾念和蓦然把头抬起来。


“跟我一起走,再别分开。”


.


1948年,重庆,陈中夏被囚于医院


顾念和手上拿着特殊病房的钥匙,掩了窗门,把外面滂沱的暴雨隔开。雨敲击着玻璃窗,碎成水花,一朵朵荡漾在窗上,传进屋里的只有细碎的雨声,翻成惊涛骇浪。


“你今晚就走!”他把陈中夏从床上拉起来,“留下只有死路一条,再说,陈先生也需要你保护!”


“不行,叔父身边有的是人照顾,”陈中夏没由他拉自己,静卧在床,细聆着窗外的雨,格外的冷静而坦然,“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你手下杀了人,我手里救了人,他们若嫌你杀得多,我替你抵了。”顾念和把手搭在他脸颊,柔柔抚了两下,目光流露出一丝暖意,“错了的事就错过去,择个日子装疯卖傻,捱到死了以后,对错由他说去。”


陈中夏反攥住他手腕,目光却一紧:“我走了你怎么办?”


“你别担心我,”顾念和松开手,安抚道,“现在还没有人敢动老师,老师一日不倒,我的安危就没关系。”


“你拿我当三岁孩子?如今这局势谁看不清,谁不知道这一出去就回不来了?”陈中夏蓦地站起来,一手指着他,“顾念和,你今天只有一条路,跟我一起走!”


顾念和亦情急起来,眼睛盯着他,眼波还在颤:“我为你撑着,你走就是了,管我做什么……”


他话没说完,便见陈中夏上前两步,猝不及防地封住他唇,用最简单的方式打断他的话。顾念和先怔了一下,而后没再死盯着他,缓缓闭上眼睛,似有水波在长睫缝隙间闪着光。陈中夏看着他,如旧的面孔和眼睛,如旧的心,恍然间觉得时光拔足逝,又恍若静止。


“从我打算带你来重庆,就再没想过要分开。”


时光老了,他还是他,他们还是他们,他们不能散,他们散不了。气氛仍是默然的,空气依旧凝滞着,却再没有原先的冷冽。那点泪终究没隐藏住,一不留意便泪流满面,顾念和俯在陈中夏肩上,由他的手掌轻抚着他的背,把低啜声渐渐抚没。


“我刚看见你的时候,还那么年轻,也没想着往后会是这般绚烂的光景,”陈中夏缓缓开口,沉静若一潭深水,把身外的飘风急雨都屏了去,“转眼十几年就过去了。还记得吗,桂渝路上,那天就是这么大的雨,我跟你月亮底下说的话,我全记着。后来遇上好几波空袭,也都躲过去了,那时候我就想,这都是老天爷的恩赐啊。”


陈中夏说着轻轻笑了,一如他初见他时嘴角那抹从容而快乐的笑。


“我福薄,只能拿平生的苦难当作上苍慈悲,攒了这么多年,跟你也就这点寥寥的故事,我就想要咱们俩个人的净土。你我,别人知道又如何,千夫所指又如何。”


乱世不过人乱,时局乱,谁又知道谁心里没有片安乐净土呢?乱世人人易得愁,愁人的乐比寻常人的乐得多。一切都像是为他们而生,苦难也罢,离愁也罢,都是机缘,乱世只为他们做陪衬。纵它窗外黑云压城,狂风骤雨,屋里也只他们两人,隔窗赏雨,入耳的唯有泠泠雨声。


揽衣对坐岑寂时,便可谓天赐。顾念和捧着他的脸颊,踮起脚用唇碰了碰他鼻尖。这么多年,眉眼如初。


“我爱你。”


一夜雨声连晓,报纸纷飞在这座热闹的城。


“号外号外!号外号外!仁庆医院院长倒戈放走逃犯!两人一同逃亡海外!”


天空盘旋着两只飞鸟,翩跹的白色羽毛,像轻洁的信笺。风流逸事作了墨迹,同它寄给那片承载悲欢的土地。


如洗碧空下,唯留鸟鸣啁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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