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殚

因缘际会,如是我闻。

凤凰诀


引用:冉语优《栖凰》(文中黑体标注)

参考:人物——慕容冲 符坚/卫灵公 弥子瑕

             背景——架空,主要参考五胡十六国


长安那年的这时候月色极浓。云罅间流泄的月光被窗纸聚拢,一并迸散进屋里,溅得黑漆屏风跟妆奁上尽是荧荧的银光。阿姊静默地端坐在满屋惶然里,月光衬得她像一尊银镀的玉女像——只是玉女当没她那样多泪。若非泪珠无倦地滚落在脸颊,她竟好似已然入定于此,只留一副躯壳于我面前。 

 

我坐在她身边不远处,默默看她哭,也没心思劝慰。屋外又有人来敲门,带着几分躁郁苦苦哀求:“夫人,早些动身罢,否则该迟了。”我知道阿姊决意不会回应他,又不愿叫他进来扰乱这一屋子月影,因而替她短短答了一声:“就来。”那人方退下。我就要起身出屋等她更衣,阿姊看向我,忽然一把拉住我的手,原先断线玉珠般的泪骤然倾泻成河:“小臻……”我由她拉,还是不说话,只听她啜咽,“我不愿,我不愿呀……”她紧紧抱住我,就像抱住一块新打出来,还未来得及抛光的磁石,硌得很,但怎样也撒不了手。 

 

阿姊是带着交续的悲恨进宫的。入宫后的一个月里,她每日泪洒巾衾,今日哭家族殆灭,族人不还,明日又哭我们姊弟命运多舛,沦作笼中鸟……哭着哭着,直到有一天,眼泪自己决了堤。她渐渐地跟我不厌其烦地讲起卫蒹的事,他几时下朝来,几时上朝去,提起他时粉面总挂着晶莹的笑——笑着笑着,我就有了外甥。 

 

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就在于此。我和阿姊一块入宫,“一雄复一雌,双宿入紫宫”,在宫里传作佳话,到宫外不过是个笑柄。他们说我该恨,我不明了要恨什么,恨谁,我从小就长在别人家的皇宫里,没见过家族曾经的煊赫,自然也尝不出什么覆灭之苦来。于是他们又说我的情太淡了——这也注定我不会像阿姊一样,爱恨随风,聚散无端。正因如此,我为她感到可悲,她却因之得了我终生未得的幸福。 

 

我跟卫蒹在十五满月夜宴初见,那也是阿姊和他的第一面。歌台暖响,舞殿冷袖,拜那一轮好月所赐,那一夜无需灯火便已通明了半边残天。清辉跟瓷灯浸出的暖光中和成没有棱角的青黄色,直直映在他脸上,威而不露,好像他整个人都是这样冷冰冰的。 

 

“罪民慕容氏,携弟慕容臻,拜见陛下。”阿姊携着我一并跪在他身前,俯首大拜。长夜无风,她天水碧的衫裙,连带铅白贴袖,却像风筝尾翼般不住抖动;两只纤手是牵着风筝的细线——颤抖的泉源,正极力缩在袖口里掩饰。可怜她再怎样哭,眼泪总化不成刀子,割不伤人,见了高堂上危坐的他,先前的悲愤做不到烟消云散,终归还是深埋进心底,蔽日隐天。她怕,怕他,胜过恨他百倍。 

 

“抬起头来。” 

 

阿姊抬起头,和她日后倾付一生的男人四目相对,一眼万年去了;我跟着抬起头,目光走了偏,撞向坐在卫蒹身边的人,一个男人。他面前摆着一盘挂霜的葡萄,正翘着小指一颗颗细细地剥,小指戴着一个嵌金的翡翠绿玉戒指,穿一身玄青色的大袖长襦,银朱滚边,细长脸,描了小山眉,嵯峨的眉峰里蕴着三分搅人心弦的媚气,久看,渐生出暗伏的危机——就像暮晚不知踪迹的山烟,沾了水汽,映着晚云确乎甚是叫人痴恋,但很快又不得不从中挣扎出来,去惶恐那袅袅青烟的来处,生怕一阵风来把它吹散,引燃四野,烧尽群山。我方知卫蒹原是有男妃的。他放下手里的葡萄,扬起下颔,把遮在笼冠下的脸彻底暴露出来。润滑的脂粉把眉梢眼角修饰得细腻,只是难掩岁月噬出来的浅而明了的痕迹。我猜他比卫蒹老十岁,后来知是十五岁。 

 

“过来坐吧。”那一方卫蒹对阿姊说。阿姊起身,牵着我的手——实是把全身的重力都倾压到我身上,小步走到他身边坐下。这会他方想起把目光移向我,被我避开了。身边那男人继续剥他的葡萄,拾起一颗送进卫蒹嘴里,自己随手拿来一个青梨,小口啮了一块,细声道:“这梨子很甜。”卫蒹侧过脸问他:“哪里甜?给我尝尝。”那男人细眉一颤,一连串的水波跟着荡漾生姿:“你吃了酸葡萄,尝不出别的味道。”卫蒹一再央浼他,他方顺手把手中的梨丢给他。卫蒹顺着他齿痕把剩下半个啃了,点头道:“果真很甜。”在场诸人除了阿姊低首回避,我敛眉不看,似乎都习以为常。 

 

当晚,阿姊留宿卫蒹寝宫,几天后他唤了我。我穿着里衣平躺在床,龙床是黄花梨心木打的,衬了鹅绒坐褥还是硌人后脊背。他坐在床边侧身瞧我,我任他端详,不说话,默默数着珠罗纱帐子里漏进来的几缕月光。过了一会,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答:“慕容臻。”他登时一笑,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有小字吗?”说着脱了趿在脚上的木屐,整个人来到床上。“没有。”我往里挪了挪,好让他躺下——其实并无必要,那张床足容得下我与他辗转。只因我下意识地一躲,被他攥住了胳膊,一把揽进怀里。我只觉溺进一汪温水,比春水清冷、比冬水潮热的水,寻觅稀薄的空气喘息。“你姊姊说有。”他揽紧了手臂,把最后留给我的余地封死,“她叫我自己来问你。”我道:“凤皇。”他又笑了:“凤凰?你不像凤凰,凤凰在我这会浴火。”我问:“那像什么?”他道:“像狼。” 

 

那一晚卫蒹入了我的梦。他起初一个劲地问我“疼吗”,我喑哑着嗓子说“疼,疼”,可他还是一再地问,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旁的仁慈。渐渐地我不去回他的话了,索性醉倒在那张硬硬的雕花木床上,醉倒在他吐息间的雾气里,呓语万千,直至梦里还是他落雨般细碎无休的吻。他抚摸我时我感到皮肤被钝钝刺了一下,这才留意到他右手有残疾,小指短了一截,看着像刀伤,问他,他说生来如此。我暗想是谁砍的,令他宁愿说是身有残疾。为什么要砍小指?牵不了红线,长不了情……最是无情帝王家,痴男怨女入了宫,谁还会承认自己真心实地盼他的深情呢。总不可能是我的。或许如他所说,我流的是狼血,狼注定不会被人感化。 

 

那年我十五岁。 

 

卫蒹爱着阿姊,也爱着我,他对我和她的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对阿姊是自古帝王家最标准而无可挑剔的宠爱,此爱并不易,一面要顾及朝野闲人的话柄,一面又念及他那男妃弥瑢的淫威,还有一面是为他自己,时刻警惕不能用情至深,只怕哪天错交了真心,落人口实不说,亏待了自己是最难为情的;除此三面之外,他才能够留出一面滚滚柔情给她,让她去圆那白首不相离的痴梦,不空负她韶华美眷……就是这四面高墙,画地为牢,把阿姊彻彻底底地堵在里面,再没可能逃出来了。 

 

他爱我要爱得单纯得多。他说我比阿姊还美——美在哪不言自明,白天只顾去她的宫里享乐,晚上多半会来我这。我并不求他来;他走了,我也不会缦立远视苦苦盼他回眸,只是屈身照例恭送他——因而他总来,总怀着要让我这只凤凰浴火的执念。

 

我本以为弥瑢会来找我的麻烦,但他似乎不屑对我上心,一连几月都相安无事。我从别人口中听到些他曾经的往事,据人说他年轻时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任过太子洗马,在皇帝年幼时就相伴左右,深得他倚重,常常功课教到子时,夜宿在他书房。后来皇帝登基,旁人皆道他即将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不想皇帝起的竟是另一番心意,来了个金屋贮娇,藏到后宫深阁里当娘娘去了。这在当时是一等一的奇事。 

 

那弥瑢即便再美,到底是男儿身,又年长卫蒹许多,众人只道皇帝年轻气盛,一时不予置喙,不想他恩宠一日更比一日盛,这才渐渐生出些闲言碎语。有人说他狐媚惑主,弹劾他,扬言要断他的足,他听后,漆纱笼冠也没戴,披散着乌丝掀开珠帘,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大步走到卫蒹跟前,一手插在腰间,一手撑着卫蒹的龙椅,竖起潋滟双眉喝道:“谁要参我尽管来,我就在这等!”逼得卫蒹全无办法,提前罢了早朝。还有一次,他母亲生了急病,他连夜乘着御赐的金根云母车出城,碰到了宵禁守门的阻拦。他从轿子里探出半张俊脸,目眦微瞪,薄唇冷飒飒地吐出两个字:“滚开。”随后绝尘而去。事后几个老臣实在看不下去,联名启奏,卫蒹也只说他“孝心可嘉”,不予他评。 

 

弥瑢的风评虽不好,却也不是被谁都看不上的人物。有人想向皇帝进谏,又恐谏言逆耳招祸端,便走他的路,奇珍异宝输来其间,请他去吹枕边风。弥瑢本是官宦出身,官场上的是非自然明辨得清,凡是对卫蒹好的话,挑挑拣拣,无论多不中听都毫无保留地呈给他,至于会否在无意间扮了不讨喜的角色,他自己也不在意。 

 

我觉得他之于卫蒹并不像个妃子,更像是他的嬷嬷、奶娘,有一次我在阿姊宫里如是说,引得身边的丫鬟奴才笑倒一片,直惹阿姊来拧我的耳朵。她不许宫里的人说闲话,谁的也不许——她打定主意要当一个贤妾,抱着我那小外甥,只等他哪天长大成人,自己好无牵无挂地跟卫蒹生死与共。 

 

三月末的春蒐,卫蒹带了我和弥瑢一并去围场。他带我不是什么稀罕事,早前就答应要跟我比试骑射;至于弥瑢,我实不知那围场里有哪是给他的去处。千骑卷平冈,人并肩,马并耳,我一身白衣驭白马,跟在卫蒹身旁,只等布围就绪。千里尘风呼啸着扑面,吹起地面上铺满的细小泥沙,糙糙擦过我面颊——只差一面炽烈的旌旗,就能点兵了。我问卫蒹:“什么时候开始?”他道:“再等等,等他来。”我敛起眉眺望远方,来人原是弥瑢。 

 

他穿着一身朱红战袍,手持一柄长剑,应鼓声而舞。“他在干什么?”我问卫蒹,可他的目光已然落定在红衣人身上,听不见别人言语。我因之随他静观弥瑢的舞。他跳得确实很美,沙尘抚平了往日的娇艳,平添三分英飒,只是媚气是自骨子里刻镌的,老气是残风侵蚀打磨出的,二者都任凭他舞得再有力道也掩不掉。如果退回十年之前,在他只有“媚”而未曾“老”的时候,这场舞当能荡漾起我身边人的一池春水,而现在只能扬起浮在水面上黏软的春苔了。 

 

我总以为弥瑢会在某处撑不住出差错,但直至鼓息声绝,那套剑舞都全无瑕疵可言。他收了剑,朝我这边看了一眼,不像是挑衅,也不沾带得意的颜色,好像只是平淡如水的一瞥,单纯想看我的反应。可惜我没有反应。我正在看卫蒹,见他拍掌道:“阿瑢舞的好。”眼神布满我从未见过的一种柔光,绝不是单纯的依恋,也不像其它旁的情感——那时我知道,他一定也爱着他。 

 

弥瑢退下了,偌大的围场终究还是要交给使的动真剑的人。卫蒹的马在我身前嘶鸣,我率狗驾鹰,奋力甩开身后相竞角逐的王公大臣和将士,向前方一片葱葱的野林驰去。他见我走了旁路,独自一人跟来,不一会又超到我身前。我策马扬鞭,却始终赶在离他一尺远便再不得近身,只好死咬住那一尺不放,紧跟他往林深处走。 

 

林雾像漂染成金色的织丝,一圈一圈打着卷,把浅浅洒在泥地上的草芽牵连在一起,蒸腾出浸着草腥味的水汽。马蹄飞踏过草地,那水汽就随着藏匿在草根里的飞蝇噗地扑到高处,飘荡,飘荡,最终在我周身的空气里晕开。我被死死笼在这股草腥味里,鼻尖被杂碎的空气引逗得发酸。日晕打在睫毛上,我微微眯起眼,只留出一道细缝,容下卫蒹半个身影——他的赤金的龙纹短袍,上下翻飞着鼓满飒沓的风,朝我扑面滚来。他们说熏风解愠,此话不假,愠气确实能被风吹散,但吹不走也吹不远,它只是化成细小的碎片重新附着在风里,任人肆无忌惮地吐息,无声无响地积压,待到风停雨落时在再一股脑涌上来——那时人们便开始颂风咒雨。 

 

我大口大口地吞吐那诓人的风,我想叫卫蒹停下来等我,或是直接让我坐到他的马鞍上……怎样都好,只是别让我再这样无休无止地追逐他,永远与他相距那一步之遥。我张开嘴,就要开口喊他,眼前忽然飞闪过一只野兽,岚雾遮挡间我看不清那是什么,直至它回头,露出一双锋利似刀光的眸子——一匹失群的独狼。我蹙了蹙眉,捏紧手中的弓箭。

 

杀了它。我头一回那么想把一件事结果干净——因为在那匹狼雪亮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它就是我,我就是它。原先的迷雾和日晕消失了,像一场支离破碎的晓梦,原本就只是幻觉组成的虚影。再没有旁物阻隔在我跟它之间。那一刻,我与狼对视。 

 

箭在弦上。我拉满弓,箭镞瞄准了它那双可恨的眼。造化弄人,卫蒹在此时转了头。“你干什么!”他道。“射那匹狼!”我应声而喝,再多一秒箭就要离弦。下一秒,亟待滚沸的热血宁息了。我松开手,并非拉弓的手,而是持弓的手。弓弦颤动了两下,在偌大的林间发出几声微弱的呻吟。我的手随着呻吟声轻轻地颤抖,慢慢地,慢慢地,彻底耷了下来。耳畔仍回荡着他惶恐的惊喝。他在想什么?他以为我对准的是他么?可我为什么要杀他?这分明是连我自己都从未想过的——我心下一悸——是不是每个同床共枕的晚上,他在我身边都做着这样的噩梦。

 

卫蒹显然注意到了,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嗫嚅道:“怎么不射了?”是,我把那匹狼放走了,是他让我放的手。它缓缓地走向深林,走出我的眼眶,藏匿到再也找寻不到的角落。晚云齐刷刷地向天边涌进,匆匆赶走日晕,连带那点可怜的水汽也被吞噬了个精光。吹散的总是还要重聚的。“不早了,我回去了。”我调转马头,狠狠抽打胯下的马,一骑绝尘。卫蒹赶来追我。他追不上的,我不会让他追上,我这样想着,一个猝不及防,马失了蹄,把我从鞍上甩下来。卫蒹即刻从马上飞过来接我,我们一并猛摔进草地,再回神时他还在死死搂着我。我闭上眼,感受不到他的气息,只能闻到地面上熟悉的草腥味,初生的蓬勃的草芽散发出的草腥味,干烈烈地刺攮着神经,叫人发呕。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回到行宫之后卫蒹发了高烧,弥瑢火急火燎地赶来照顾,在他病榻前不忘瞪了我一眼,让我在外候着等他。我就那样站着等了许久,待他出来已是翌日清早的事了。“你是想要他的命!”他指着我恨恨道,“你叔叔在前朝重权在握,你和你姊姊祸乱后宫,只等着吞并卫家的天下!”我静静迎着他眼里烧出来的怒火,不知是否是错觉,竟想起了早逝的母亲——母鸡护雏般永远挡在我身前,不叫任何歹人近我的身。可惜他不是,他是污蔑我的毒妇。我道:“我没有这样想过。”他毫不退让:“那就别怪我容不得你。”我的话几乎是接着他尾音顺出来的:“那就等等看。”一个巴掌扇过来。他的指甲修得极长极尖,不过手太小了,以至我只觉被猫挠了一下,并没有多疼。只是他玉戒指上嵌的金边刮破了我的脸,鲜血淌过皮肤,冷热交织纵横。我想,我抹脸的表情当是吓着他了。他娇小的身体晃荡了两下,最终还是站稳脚,恢复原先的姿态,留给我一句:“好,你等我去找他。” 

 

回宫后,阿姊见到我脸上还未消去的伤痕,心疼不已,找人搜罗祛疤的药膏,每天督促我按时上药。宫里人劝她去向皇上倾诉,为我讨回公道,可她又不敢,说不愿给卫蒹添忧,于是只能泫然垂泪,哭我与她身世浮沉雨打萍,在深宫里无依无靠,白白受人的眼色——全然是自找烦恼,好在没哭几天那疤就自己消了。这件事我没让卫蒹知道。 

 

果不其然,弥瑢去找他了。那天午后下着迷濛的细雨,天地间氤氲着雨沫,仿佛没在往下坠,而是漫散在空中,化成一场无边无际的雾。我坐在栊前对着棋谱摆残局,无人对弈,我一个人静静地“等等看”。依往常,照这个雨势,酉时日落前就能见停,可直至夜深飘荡在空的还是同一场雾。若非我一夜无眠,恐怕等不到他从卫蒹宫里出来的消息。他跟他大闹了一场,把几十年来的恩怨掰开来细数,不是博弈,无需策略,更像古时长戈勾击的车战,孰胜孰负只在三两回合间揭晓,结局不及惋惜便烟消云散。王就是王,寇就是寇,没有死前留情的遗言,更无从落泪。 

 

弥瑢败了,败得惨烈而洒脱。卫蒹大怒,非但没有听信他诋毁我的话,还将其打入大狱,说今生不要再见了。阿姊让我去劝一劝他,我没那样的慈悲胸怀——无论结果如何,那个人都会比我更死心塌地地承认。我去狱中见过他一次,蓬头散发、不施粉黛的他苍老而凄美,显然被各路仇人折磨得不轻,歪着身子倚在滴水的墙缝间,见我来,置若罔闻的样子。我问他:“你不想想以后吗?”他道:“何时做何时的事,我现在该等死,不用想别的。”我道:“他想留你一命。”他扬起脸问:“你会同意吗?”我不说话,少顷,用与先前相同的语调平平道:“有人责问你无诏出宫探母的事,他应允了他们要治你的罪。”说罢,把目光钝钝移向他,搁在那张开败的花儿般的脸上。他微微一点头,对着地面上积水倒影出的自己张了张嘴:“知道了。” 

 

“他就是那样的人。”他喃喃道,“他就是那样的人。”好像下一秒就要谈笑风生地说:就该如此这般,这样就对了。他就是那样的人。是,他就是那样的人,他早就看透了他,可就是不恨他。我想这样活着也很好,轮着他骄奢淫逸的时候,从来只管享受;等到了繁华落幕,他就安静退场,也不用嗟叹痴情错付……就算被别人说“傻”,也可以据理力争——我知道的,他就是那样的人呀!无拘无束,好不快活。 

 

弥瑢死在三个月后。卫蒹让我了却他的后事,我懒怠费闲心,一帘草席将他草草入葬,他也没再过问;至于弥瑢的宫人,一律杖毙了事。那一阵我常去思量他的死,每每想到,脑海里率先浮现出来的必然是他那张沧桑的脸——岁月催人老,人老了,剩下那点为数不多的岁月也就没有留着的必要了。岁月和容颜非要拼杀个你死我活,至死方休。我转而释然:他比卫蒹年长十五岁,而我今年刚过十五岁——岁月藏着掖着不许我为它发愁。 

 

弥瑢劝卫蒹冷淡我,尚且落得如此下场,旁人自然更不敢劝。他死前问我,是不是在等一个机会,我说没有。确实没有,我只是按部就班地跟着上天的安排走,没有等待或期待,时候到了,该来的总会来。我就这样躺在卫蒹的温柔乡里过了五年,直至及冠。卫蒹大摆家宴燕飨宾客,为我庆生,那天我又看到了刚入宫那年盛大的满月,好像这五年靡靡地过去,什么都没发生过;时光轮转到我身上,什么也留不住。我坐在卫蒹身旁,月光照着他眼睫,衬得他的眼像两颗浸在水里光滑的琉璃珠,水灵灵,只是泛着淡淡的黄晕,不及那年的清透。宴后我跟他坐轿直接回了寝宫,他命人呈上一套成衣,说是单独给我的礼物。我打开看,是一件绛红蟒袍戏服,胸前绣了一只蓝颈碧尾的凤凰,羽毛是金线滚的,打底用缃黄和赤红晕染相织。他亲自替我换上。 

 

描花钿,点绛唇。那夜我做了一回弥瑢,为卫蒹跳了一支舞,名作凤凰诀。他惊异地问我舞是从何学起的,我说五年前,春蒐过后。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应,索性应着舞为我伴歌,声音像裹了一层蜜脂,把原本摇曳的烛影粘得发昏发沉。舞至尾声,他起身拥住我,与我一起融进溶溶的烛光里。他来钻我的颈窝,我垂下头,他又顺着颚线吻我的脸,把油粉并胭脂吮成一道接一道,等甜腻得发齁了,才撬开我的唇来解渴……一切言语不及一个吻。 

 

那一夜很长,好像我二十岁的生辰是一个十二个时辰的夜晚,充盈着十二个时辰的朗月。卫蒹平躺着,起初让我坐到他身上来,后来搂着我囫囵地睡了,睡梦里不时打鼾。我是第一个知道他老了的人,不在朝堂,不在猎场,而在枕边。他累了,再没前几年的好兴致。朦胧间他吁叹着问我:“又长高了啊。”我没答他的话,趁着月光瞧他脸上沁出的汗珠儿,一颗颗晶莹剔透。他闭上眼,又是那样深深地喘息了许久,把周身的一圈清风明月吞吐得湿浊,方缓缓道:“有人要我遣你到平阳作太守,你叔叔也这样说。”我应了一声,他把手搭在我胳膊上,宽大而湿热的手。“等这阵过去,我就把你接回来。”我大梦方醒,原来只有两个人都不老,两情才能久长。我从他手下脱开,侧过身,只留下一句:“照顾好我阿姊。” 

 

我没带走那身蟒袍。 

 

我在平阳待了五年。卫蒹为我修缮了阿房宫,种了满城的青竹碧梧,说“凤凰,凤凰,止阿房”——我后来才知道。而今不过与萋萋杂草沦落在一处。 

 

我和他在阿房重逢。那年他的仗打输了,叔父跟我说,我可以回来了。于是一个新的我出现在他面前,不是浴火的我,而是涅槃的我。我说过,我没有坐等任何机会,只是遵从天命行事,天要我作奴我便作,天要我当王我便当。“何时做何事”——这句话自十年以前就深烙在我脑中。 三千铁衣披霜,万籁绝响,举目是残阳。我率军压了卫蒹的城,他在城上,我在城下,我们之间相隔并不远,一层云,两张弓,五个年头。他没有变,只是又老了五岁;我更没有变。他差人送与我一件东西,是五年前那件蟒袍,料子已经发涩,缎面擦得干净,但仍像蒙了一层隐形的尘土,哑然失色,只有浸透月光的脂粉味还完好地保留下来。他说,今送一袍,以明本怀……可惜他的“本怀”已被我忘得差不多。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昨日的飘摇风雨我尚且记不清,何况五年前的旧事呢。我道:“孤今心在天下。”一如既往的,平平淡淡,毫无波澜的语调,像淌在我身前那条护城河里的水,潺潺缓缓,宁静而没有生气。 

 

卫蒹没有拿阿姊来要挟我,我想,如果他真的为此报复,我能做的也只有替她大办丧事……我那外甥中流矢身亡。我的腿被卫蒹刺成重伤,走路不便;与之相抵的是他的命。他死前什么也没说,好像能读懂我的心,知道问得越多,入土时带去的遗憾就越多。他只要求死后跟弥瑢合葬,我准了,其实葬他的荒山早已寻不到。旁人皆以为我对卫蒹当爱之入骨又恨之入骨,而今如此绝情,日后只等在漫漫长夜里独自追缅终身。哪来那么多引恨绝唱。不过无爱无恨,无悲无欢罢了。 

 

阿姊再不愿与我相见,我叫人好生看顾她,听说她终日以泪洗面。登基之后,我大摆过一场筵席,日子定在十五满月。十年来我记忆里唯一清晰的只有那一轮圆月。岁月于我心中最重的份量,就是把那轮月不断地淘洗,沥干,洗淡它周围浓重的光晕,把它洗得干涩泛白。 

 

耳畔江海有声,山河无量,呼万寿无疆。我抬眼朝天边望去,月亮惨淡地挂在树梢,正惶惶地寻觅枝头细叶为她的黯然失色遮羞,可她的身量太大了,总要漏出一点边缘供迁客骚人有情可嗟。恍惚中,微弱的月晕里浮出半个影,好像是十年前纵马驰骋的人短袍抖出的风影,正在月上起舞。原来在这呢。我眯起眼,细细地打量——影子又没了。他在我的记忆里只留下过这么短促的一瞬,随后就被我脑海里某一阵恰好赶来的浪潮挤走,一晃而过,想多一会都难停驻。我再也没想起过他。 

 

歌舞升平中,有人来问我今夜留宿何处。我的目光顺着流月滴下的一汩细河往下走,落到一个正倚歌起舞的舞女身上。我道:“就她吧。”当晚,那女子枕在我的臂弯里,白皙的脖颈,细腻的膀子,浸透着脂粉香甜的气息。她试探着问我腿伤何来,我说,生来如此。她不说话,睁着眼静静地看头顶的罗帐。 

 

我猜她正在想,最是无情帝王家……

 

全文完.

评论

热度(8)